鴉之語

秋風剛剛起的九江，午時尚有些溽氣，但入夜之後便能明顯感受涼如水的舒暢。

江畔的客棧小店這兩年生意倒是不錯，主要是九江司馬特別愛

在這裡吃些家常小菜，聽說這店主、大廚甚至到琴師都是司馬的朋友。

不過傳言就是傳言，附近居民到此打牙祭可沒看見什麼琴師。

中秋這一天反而是較為清淡的日子，多數人民都在家團圓，這個晚上

也只有兩桌預定的酒席要預備，其中一桌正是那愛哭的九江司馬。

明月已悄悄升起，映在江上又是一片銀白。再兩刻鐘就是戌時，

廚房中該忙的事情都差不多，蒸籠裡熱著送給客人應景的甜點–玉兔包，

主廚彭任站在窗邊，就著月光拿出懷裡的一只玉簪，溫潤的色澤

和一股清涼感讓他忍不住摸了又摸。

「彭師父！你在看月亮嗎？」

說話的人叫孫巧姑，是司馬府邸老長工的女兒，之前曾數度幫府邸

來此打菜，因此認識了店裡的成員，而且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孫巧姑似乎對彭任情有獨鍾，因此只要得空就會跑來店裡，

主動幫忙前台招呼、洒掃，雖然她更想到廚房當彭任的助手，

卻也明白，廚房乃館子的禁地，她終究是個客人不可以入內。

今晚他問過小二和二廚，廚房已經忙完了她才晃進去想找彭師父。

「喔，是孫姑娘，我只是在思念朋友。」

「又是那位傳說中的琵琶女嗎？」

彭任笑了笑沒有回答

「廚房這裡髒亂，孫姑娘到前頭歇著吧，莫要弄髒您的裙羅。」

「我…」

沒等孫巧姑說完彭任便呼喚小二

「阿忠～阿忠（小二聞聲跑來），把這兩籠點心上給兩桌客官，

   順便帶孫姑娘到前頭挑個雅座讓她休息，沏一壺桂花烏龍茶給她。」

「是！師父，孫姑娘您隨我來，最好的雅座早給您空下了。」

阿忠拿起蒸籠便往外場而去，孫巧姑再是想留也明白逐客令有多清楚。

只好對著彭任欠了欠身，隨小二出去。廚房再次安靜了下來，

彭任回到窗口望著江水，月光晃盪在江波上，而波光瀲灩又映在他的眼裡，

他轉身來到灶台拿起最後一層蒸籠，蓋一掀滿室生香～一塊蒸得粉嫩的木犀糕，

就著蒸布他拿起片刀一塊塊將木犀糕切出漂亮的菱角，而心裡不禁想著

前年秋天的點點滴滴，那個捧著琵琶、踩著蓮步的人，

就這麼走進他的心裡。只是那人像隻候鳥，在刮起北風的日子以前

便順水南下。他還記得那人柔軟的頭髮、溫婉的笑容和輪指奏出的

琵琶音律，那些華美的曲目他都還記得，如詩如畫的樂章如今又迴盪在

他的腦海中～如此清晰…清晰到他覺得不太對勁！

「不對，是真的有琵琶聲！」

彭任三步併二步走向外場，依舊是在那扇面江窗檯旁的座位上，

一個披著斗篷的操琴者面對司馬那桌客人，月色輕柔地覆在斗篷上

看起來就像撫琴的人會發光一般。對桌的聆聽者們都安靜、專注地享受著，

一曲結束操琴者立身向著司馬欠身行禮接受司馬的起立鼓掌，然後緩緩轉身…

「秦蘊！？」

彭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快步跑向抱琴的人，另一桌不知情的客人

只看廚師拿著菜刀衝了過來，無不驚恐萬分。

「秦蘊？真的是你！」

「彭大哥，我回來了。」秦蘊給了彭任一個甜膩的微笑

「好…好…很好，回來就好。」

彭任很感動又很興奮，霎時也不曉得該說什麼好，只是一個勁

說好，手扶著秦蘊的肩膀。

「大哥您現在忙不忙？要是不忙的話我們到後頭去聊好嗎？

   這樣拿著刀子客人們會害怕的。」

「好～我們去後頭聊。」

………

兩年前的秋天秦蘊和張姓富商一同遊江來到這裡，因為就住在

江畔畫舫，故此認識了整個店家。廚師彭任對他尤其好，兩個人

也相當聊得來，兩個月後在冬日來臨前畫舫預備繼續南下，

離開的前一晚彭任和秦蘊來到渡口在月色下喝酒暢談…

「秦蘊，你一定要離開嗎？」

「是啊，當時答應過張大叔要一起遊玩，本來九江也只預備停留半個月

   如今卻多待了兩個月，結伴旅遊的人怎能說抽身就抽身呢。」

「就真不願意留下來嗎？…我…」

「大哥，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我本是個賣藝琴師，飄零過客

   別放我在心上。」

「正因月有盈虧，人們才更珍惜中秋團聚。我沒放你在心上，是放在心裡。」

彭任借酒壯膽握住了秦蘊的手，秦蘊也不抽離就讓那份暖意傳入心底。

「月圓人團圓，如今我隻身一人該回哪裡去團圓？京師？蛤蟆陵？

   到哪都一樣，都像個過客，沒有根、沒有家。」

「只要你留下來，這裡就是你的家！」

秦蘊轉身看著彭任，銀白月色照耀下隱約看得出彭任微紅的臉。秦蘊

有些感動、有點哽咽地問

「我留下來，你就會是我的家人嗎？」

「當然！」

秦蘊低下頭輕輕倚著彭任

「大哥，謝謝你。人在江湖總得講信義，張大叔人很好，我不可以因此

   失信於他，得罪他們這樣的權貴更是不智。留我和你作伴…你不打算成婚

   不想兒孫滿堂了嗎？」

「如果你願意與我為伴，那我又何須成婚、也不在乎子嗣。」

「那麼大哥，等我三年吧。三年後若還是不見我，就莫懸念。

   這只玉簪留在你這，若三年後能回來，請幫我簪上，如若不然

   便是我留給你的紀念。」

………

兩年前廚房後台還只是個草棚，員工都在這吃飯。後來生意好了，

老東家就找工匠多砌了一間像樣的磚房，此時彭任和秦蘊就並肩

坐在這房後門的門檻上，望著外頭的江月…

「不是說三年嗎？怎麼兩年就回來了？」

「我早回來了你不高興？」

「高興，我怎麼會不高興，就怕你說還要走。」

「如果這回有人留我，我就不必走了。」

「那就別再放孤單我一個人了吧。」

彭任感到很開心，一手將秦蘊攬入自己懷裡。

「彭師父～彭師父！我聽說…」

孫巧姑方才在外頭就目睹了秦蘊的表演，還沒摸清楚狀況就看見

彭任拉著琴師往後跑，她從司馬那桌客人的聊天中聽出些端倪，

方才的演奏者就是傳說中聞名九江的琵琶女，睽違了兩年重新出現。

她想問老東家，但他正和司馬寒喧，於是轉頭詢問小二阿忠，

卻只見阿忠對著自己偷笑

「琵琶女？呵呵～孫姑娘您別當著秦老師或我師父的面這麼說，

   小心他們給你擺臉兒。」

問不清所以然，卻又不想一直乾坐，因為她看得清楚方才彭任

眼神中的熱切，於是她決定再次闖入廚房。正喊著就看到她要找的人

摟著琵琶女坐在門檻上，讓她一句話說不完又吞了下去…

彭任和秦蘊也回頭看他，彭任眼中閃過一絲不悅卻馬上消失

孫巧姑沒發現，但秦蘊卻發現到了，他打破沉默詢問彭任

「大哥，這位是？」

「喔，這位是我們的常客–孫巧姑孫姑娘，孫姑娘您來廚房是想？」

聽到彭任的問題，孫巧姑把方才沒說完的話接續

「我聽說方才的演奏者就是傳說中神乎其技的琵琶女，想看一眼

   那位姊姊的廬山真面目。」

秦蘊聽完站了起來拿下斗篷的帽子淺淺一笑

「我就是彈琵琶的琴師，可惜不是琵琶女，那是個因緣際會的錯誤。

   原來你就是孫姑娘，我聽彭大哥提過你就像個天真活潑的小妹妹一樣，

   來～這個送你當見面禮。」

秦蘊從袖囊中拿出一只精巧的銀製鈴鐺交到孫巧姑手上…

「這麼貴重的禮物我可以收嗎？」

孫巧姑還在驚訝那彈琵琶的美人竟是個男子，更沒想到對方會給她這麼漂亮的禮物。

「小東西不成敬意，請務必收下。以後我和彭大哥可能還有很多

   事情要請姑娘您幫忙呢！」

「多謝您～以後有什麼忙，我一定幫，我…」

孫巧姑還待多說，小二阿忠已經進來

「孫姑娘，您怎麼還在這兒啊？司馬他們好像準備回去了。」

孫巧姑聽到司馬要回府邸顯得有些驚慌，若她比司馬更晚回去

鐵定會被父親責罰！

「那…彭師父、琵琶師父，我這就先回去了。」

說罷孫巧姑向兩人福了福，又向阿忠欠身示意便向外走去。

「師父，我去前面收拾收拾，等客人走了我們今晚吃好點給秦老師接風！」

「阿忠，謝謝你！」秦蘊溫婉地微笑

「秦老師，別客氣～您回來我們大家都開心。」

說罷，阿忠便出去忙去了。

「秦蘊，方才你為何會說我和你提過孫姑娘？」

彭任輕輕靠向秦蘊的身後

「場面話，那位姑娘喜歡你吧，一看就知道。瞧她是個挺直爽的人

   見面三分情，既然她註定要情傷一回，總要補償她一下。」

「你才看她一眼就知道這麼多，怎麼會變得這麼厲害？」

「我本在宮廷就善於看人臉色，這幾年又伴隨商賈看遍大江南北，

   要看透一位小姑娘算什麼？我現在會得可多囉，還會易容術呢！哈哈」

「易容術？為什麼要學這個？」

「當我決定要回來找你之後，就決定學習易容術，一個人在道上

   才能以最安全的狀態平安穩當些。不然這世代有些昏亂，我又不會武藝

   總得要學會自保啊。」

「苦了你了，以後不會再讓你吃苦！」

「不吃苦，那要吃什麼？我肚子好餓喔。」

「吃～木犀桂花糕！你去年捎信來說你在嶺南吃到了美味的桂花糕，

   我今晚剛好也蒸了一塊。」

「才一塊怎麼夠？呵呵」

「都給你吃夠不夠？以後你想吃多少我都做給你。只是你現在變得

   這麼厲害，以後我一定會被你吃得死死吧～哈哈」

「你要是怕了，我在客棧打尖個兩天便走。」

「為什麼要住客棧？」

「客人不住客棧要住哪？」

「客人自然住客棧，家人當然是回家住。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家。」

「不怕我吃倒你？」

「我是做吃的，不怕給人吃！哈哈～」

月色融融，兩顆孤獨的心終於成為一家人。

未來或許還很長，有了伴～走下去就會更有力量。